有幸结缘“中国和尚”
王作安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中央统战部原副部长、国家宗教事务局原局长)
【《中国新闻》报】编者按：2月5日，台湾佛光山开山宗长、国际佛光会创办人星云大师在高雄圆寂。全国政协常委、中央统战部原副部长、国家宗教局原局长王作安撰文追忆其与星云大师交往二三事，并坚信星云等佛门泰斗身前种下的善因，终会结出善缘。两岸佛教交流一旦开启便难以阻断，即便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也都只是暂时的，不会改变历史大势。
2023年2月5日深夜，海峡那边传来噩耗，星云大师在台岛舍报示寂。月圆之夜，法海沉舟，星光黯淡。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快讯，眼睛渐渐模糊起来，而星云大师的音容笑貌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那一幕又一幕影像就像刚刚发生。
初识星云大师是上世纪80年代，在参加一些两岸佛教交流活动时有幸近距离接触，被其大家风范和人格魅力深深吸引。有实质性的交往则是在2009年我担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之后，一次又一次的促膝长谈，一次又一次地商议和组织两岸佛教交流活动，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相同看法越积越厚，由起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畅所欲言，真正成为心意相知的挚友。
十几年来，在与星云大师的交往中，我们谈论的最多的话题还是如何推动两岸佛教交流。在这件事情上，星云大师付出了大量心血，也做出了重要贡献。这里略举二三事。
“佛教先通”
在推动两岸交流中，台湾佛教界不仅走在了台湾宗教界的前头，也走在了台湾社会各界的前列，是一支重要力量。他们提出的“三通未通，宗教先通；宗教未通，佛教先通”的主张，为改善两岸关系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其中，星云大师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他主张两岸交流、期盼祖国统一，而且敢为人先、大胆躬行，是推动两岸佛教交流重要的倡导者、推动者和实践者。在两岸“三通”还没有实现的时候，他就率先到大陆寻根，开创了两岸佛教交流的先河。1989年3月27日，应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邀请，星云大师在阔别40年后踏上了乡土。2003年2月，星云大师牵头联络台岛佛教主要教团和组织，共同迎请陕西扶风法门寺佛指舍利赴台巡回供奉，引起岛内巨大轰动，瞻仰者超过400万人，成为两岸交流的一件盛事。我就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后，星云大师希望我尽早安排访台事宜，把推动两岸宗教交流这项利国利民的大功德继续发扬光大。2010年9月，我率大陆宗教交流团赴台湾，开启“温故知新、继往开来”之旅，遍访台湾各宗教。其中参访佛光山是一场重头戏，按照日程9月19日下午到，恰遇“凡亚比”台风登陆台岛，狂风肆虐，大雨滂沱，所乘坐大巴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在摇摇晃晃中艰难前行，到达佛光山时夜幕已经降临。只见佛光山僧俗两序大众分列两边撑起雨伞，形成一道“伞廊”，星云大师拄着手杖伫立在欢迎队伍最前面，一袭僧衣已被雨水淋湿。见此情境，我心底顿时涌起一股股暖流。记得当时有台湾媒体以诗形容：“山一程，水一程，山水迢遥夕作晨，深夜犹掌灯；风一程，雨一程，风雨无阻一家人，两岸同此声。”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星云大师与我促膝长谈，谈佛教的现状，谈两岸的交流，谈统一的前景，提出了许多意见、建议和设想，既充满了感情，又不失务实理性。通过那次夜谈，我对星云大师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他不仅有想法见解，而且更加重视践行，想清楚了就会付诸行动，不见效果不会放弃，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让人心生感佩。星云大师还特意安排我为全山僧尼作报告，介绍大陆宗教政策法规。他在主持报告时强调，两岸佛教交流必须相互了解，佛光山弟子必须了解大陆的宗教情况和宗教政策，避免发生不必要的误解。
“传承下去”
进入新世纪后，大陆和台湾的佛教界相继进入新老交替阶段，中生代能否接过老一辈推动两岸佛教交流的接力捧，在推动两岸和平发展中继续发挥重要作用，成为星云大师特别关心和重点思考的问题。经过多次的讨论和商议，我们一致认为这件事不仅十分重要，而且非常紧迫，需要两岸佛教界共同努力、抓紧推进。2014年11月30日至12月3日，两岸佛教界分别在无锡灵山和宜兴大觉寺举行“2014两岸中青年佛教人士联谊交流会”。两岸中青年佛教人士聚集一堂，共同探讨人间佛教思想内涵和实践，研究两岸中青年佛教人士交流的途径和方法，因缘殊胜，其乐融融。星云大师围绕“传承”问题作专题讲座，结合自己出家弘法70年的经历，回顾推动两岸佛教交流的艰辛历程，把中国佛教健康发展的希望寄托于两岸中青年法师，希冀两岸中青年佛教人士加强联谊交流，相互学习借鉴，透过佛教交流的力量，共同弘扬中华文化，促进进步、达成和平，让两岸的未来更有希望。此次交流会后，星云大师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件事情上，带头放下身段，打破门户之见，联络台岛佛教各教团、各寺院和社会贤达，于2015年成立“中华人间佛教联合总会”，由台湾近300个寺院、教团方丈及众多教界社会贤达组成，旨在推动两岸佛教交流，特别是增进两岸中青年佛教人士的联络。2015年和2016年，该会连续两年组织大型交流团访问大陆，特别是2016年有180位代表组成，规模之大极为罕见，成为当时两岸交流活动中的一大亮点。
“把根留住”
2018年国庆假期，星云大师在参访大陆期间，在江苏宜兴大觉寺短暂小憩，托人带话给我希望能见个面，我于3日应约前往。星云大师大病初愈，面有倦容，但见到我后很开心，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见见面、聊聊天。他讲到当年在宜兴白塔山大觉寺主持寺务和出任白塔国民小学校长的经历，讲到为什么要重建宜兴大觉寺，希望我这个“小老乡”关心和支持大觉寺的建设，言语间很是动情，充满了对往事的不舍和对故土的眷恋。本来我当天返京，在星云大师一再挽留下当晚住下。考虑到星云大师身体虚弱，晚上提前做了告别。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晨我出门时，见到星云大师坐在轮椅上已经在门前广场上等我了，而且不听劝阻，执意坐上中巴车，一直把我送到宜兴高铁站。此等感动无以言表，只有留在心底滋长。大觉寺前身为禅宗临济宗道场，南宋咸淳年间创立，后屡遭损毁。1988年星云大师回宜兴礼祖，看到祖庭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心生悲凉，遂决定重建大觉寺。基本建成后，星云大师将宜兴大觉寺称作“佛光祖庭”，终于了却了心愿。星云大师在台湾地区甚至在其他国家建了不少道场，声名远播海内外，但他总是说：“不管跑几大洲跨几大洋，我的根在中国，我是中国人。”回顾那天星云大师的谈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他实际上已经在考虑身后归宿，无论作为僧人，还是作为中国人，他希望在大陆把根留住，不再漂泊。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因各种原因再无谋面，如今已天人永隔。
2018年我应邀赴南京参加《星云大师全集》简体中文版新书发布会，在致辞中对星云大师的贡献列举了三条：一是深爱自己的祖国，他说过去中国人被视为“东亚病夫”，这几十年中国真正强大起来了，要以做中国人为荣，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二是倡导人间佛教，他说要回归佛陀本怀，以人为本，不能脱离社会，真正做到给人以快乐，增进社会和谐。三是推动两岸交流，他说两岸同源同种，本来就是一家人，应当好好交流与相处，推动两岸和平发展，共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听星云大师谈佛教真义、谈家国情怀、谈人生态度、谈中华文化、谈两岸和平，总会印象深刻，受益良多。纵观星云大师一生言行，人间佛教思想和家国情怀是融为一体、相互成就的。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中国和尚”，这也许是星云大师一生最贴切的自我写照吧。
近十几年来，像星云、悟明、惟觉、圣严、净良、了中、圆宗等岛内佛门长老先后离我们而去，让我们无限痛心。同时又看到，岛内佛门后进正在荷担如来家业，又让我们充满期待。我始终相信，星云等佛门泰斗身前种下的善因，终会结出善缘。两岸佛教交流一旦开启便难以阻断，即便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也都只是暂时的，不会改变历史大势。希望两岸佛教界后进们承继佛门长老精神，心灵契合，勇猛精进，为促进祖国统一大业携手同行。